探視洪世緯:被冤獄風暴襲捲的人生
文/黃芷嫻 冤獄平反協會辦公室主任
民國96年,辛樂克颱風夾帶強風豪雨,經不起大甲溪強烈沖刷的后豐大橋橋面斷裂,正在行駛的三部車因反應不及,與斷裂的橋面一同捲入大甲溪,造成5人失蹤、1人死亡。
但,這並不是后豐大橋的第一樁悲劇。
民國91年12月7日,陳琪瑄因感情問題與男友王淇政相約后豐大橋碰面,當時洪世緯恰巧與王淇政在夜市吃宵夜,因陳琪瑄要求王淇政十分鐘到達,洪世緯便開車載王淇政至赴約地點,隨後將車開去加油站打氣。當洪世緯再度回到橋上,陳琪瑄已從橋上跳下。當時幫忙報警、叫救護車的洪世緯,無法預料自己會在不久的將來,被法院以「共同殺人」罪名判刑12年6個月。
后豐大橋斷了,可以重新建造,
但死者陳琪瑄及涉案的洪世緯與王淇政,他們的人生卻無法重新來過;
改建後的后豐大橋,路旁照明變亮了,
卻依舊難以觸及洪世緯及王淇政被暴風襲捲的人生。
睽違了11年,12月5日-離后豐大橋命案差2天滿11週年-我們再次南下台中。在洪太太的陪同下,我第一次與在監服刑的洪世緯會面。
監獄「電話亭」 超人在哪裡?
走進一扇門,進了「接見室」,再走進由鐵門與玻璃隔出的密閉式會面「電話亭」。在電話亭內,像是塞上了耳塞,與外界的聯繫只剩下耳朵被摀住後所聽到的細微人聲,及鄰近電話亭內訪視親友的聊天聲。
不太習慣外人探訪的洪世緯,在他坐下、拿起電話筒前,接連的向我點了好幾次頭,從脣語中也看見他說「您好」。當他拿起話筒,洪世緯再次點了點頭,小聲地重複問候。洪世緯的話不多,對外人的話不多,每一句都是感謝。向他報告目前后豐案的救援進度,他說「謝謝」;當提及很多關心本案的朋友及團體都一同前來,他說「謝謝你們」;請他稍加寬心並保重身體,他還是說「謝謝」。「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反正都4年了,還不就是這樣」,這是洪世緯當天對我說過最長的一句話,但對於他的冤獄人生,其實什麼也沒說。
洪世緯自坐下後,始終維持45度角與我對看的姿勢,他的臉不自覺地面向洪太太,每說完一句謝謝,眼神總飄回洪太太身上,雖然他知道我正在與他會談,而太太並未拿起話筒。在我面前,洪世緯平靜而有禮,只有在洪太太與他交談的時間,我才「看」到洪世緯的情緒起伏,作為一個「人」再自然不過的情緒表達。只有在那時,我才看到他炯炯有神的眼睛,突然睜大,隱約看見他眼眶泛紅。從表情上卻比實際與他交談時更能察覺他情緒的起伏。
這時,我才回想起洪太太在接見前對我說的話:「等下都讓你說好了,有人和他說話,他比較不會亂想,也許會比較開心」。可惜的是,我無法擔此重任,第一,我與洪世緯並未建立信任關係,第二,面對已被監獄分隔兩地的家庭,夫妻倆應有更多體己話想說,而不是由我這個外人不識相地拿著話筒旁聽,雖然他們應該也知道,在話筒的另一端,管理者隨時能監聽談話內容。面對冰冷的鐵窗與玻璃,及因為疏離而產生的近似平靜卻有禮的對談,不知為何,硬生生的讓我直接衝撞了某種難以釋懷的情緒,很深刻的讓我體會了監所接見所展現的權力調控機制及其作用。
監獄,作為一個「去人性」的過程,透過身體隔離、通信與接見所應服膺的規則等,達到控制肉體與精神的目的。這樣的控制,並非是全然的剝奪,更像是一種權力的調控,讓受刑人維持最低限度的「人性」,即讓受刑人保持最低限度的感知與行動能力,好讓被囚禁的身體能更順服、更方便管理,當然它也包裝著「人道」的外衣。接見,作為調控權力的手段之一,規定了怎樣的受刑人可以見親人或可以見家屬甚或見面頻率等,它產生了馴服的肉體,也緩解了最極端權力所造成的反撲。隔著玻璃及鐵欄杆的接見,不只是與家屬見面的人道考量,也是管理的理性與經濟算計。
或許因考量我仍在身旁,洪太太僅以簡單的應答「恩」、「對」回應洪世緯,在洪世緯睜大的眼睛及略微泛紅的眼眶中,彷彿倒映了洪太太的情緒,她的聲音出現了些微的變化。但這一切,在鈴聲響起後,再度回到三方禮貌的點頭道別,所有的情緒很快的從三人的表情中淡去。我和洪太太邊聊邊步出會客室,但我很清楚,我們二人,或我們三人的情緒,並未真正消解,只因我們都很清楚,日子還是必須往下走,所以很有默契的將剛才想釋放卻未釋放,或已釋放的情緒,埋進心裡。
在電話亭裡變身的超人能拯救世界,但這次的「電話亭」裡沒有超人,只有身陷囹圄的洪世緯,及心被無形鎖鍊綑綁的無奈家屬-沒有超能力穿牆越獄,也不知何時才能重獲清白的自由之身。
兩面不同的牆:誰離開?誰留下?
洪世緯被隔離在監獄的一堵高牆內,在外面的洪太太卻自己打造了另一堵牆。戴著口罩的洪太太,即使是在會面時都不曾脫下口罩,它像是一堵防護牆,隔在我和她之間,我遲鈍的以為,在監所時她不想被人認出來;晚間至后豐大橋會勘時,口罩仍緊緊包裏著她的臉。只有在進入家的堡壘後,她才卸下防護牆。但我錯了,這堵牆不是為我或她建的,而是為了她與洪世緯年僅4歲的兒子打造的安全圍牆。
4歲的洪小弟,和爸爸一樣有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當我們一群人很冒昧的走進客廳,坐在小便桶上的他,假裝沒看見我們、聽不見我們的呼叫聲,眼睛直盯著電視上的幼兒節目,模樣讓人發笑。實在很難想像這麼小的孩子,正在與白血病奮戰,每週要前往醫院進行化療。為了要照顧洪小弟,洪太太不能上班,更難以分身照顧二位孩子,只能將較年長的孩子託給北部的阿嬤照顧;因為擔心洪小弟生病,洪太太只要出門都會戴上口罩,因為「我絕對不能生病」。
12月6日清晨3點,我們回到台北。
我們離開了,但受苦難的人仍留在原地。
后豐命案這場意外的風暴,不只捲走了陳琪瑄的生命,也打亂了洪世緯、王淇政及他們家人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