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題演講】冤案漩渦十五年:鄭性澤的自由路
2018.08.25 @ 台灣冤獄平反協會2018年度論壇
主講|鄭性澤
主持|羅秉成政務委員
記錄|景萌臻、葉上安
彙編|李怡萱、柯昀青
「獲得釋放的那天,我去了故鄉苑裡的海邊,沒有目的地走著。關在不到兩坪的空間,心真的會變小,想看看大海,希望心能夠變的寬闊。」台上的主講者鄭性澤幽幽地說著,他的背影與一片純淨的藍映在投影幕上,在受困冤案漩渦十五年後,這個畫面顯得既開闊又帶著濃濃的哀愁。
2002年,從十三姨KTV店裡傳出的幾聲轟然巨響,永遠地改變了鄭性澤的一生——他成為了一個在台灣司法史上擲地有聲的名字。由於另一名被告當場死亡,從警方的證詞、錯誤的彈道鑑定以及之後的刑求取供,建構了鄭性澤為兇手的犯罪圖像。他從第一審就被判死刑,死刑定讞後經過多次提起非常上訴與再審皆失敗,在2016年,才由檢察官為其聲請再審成功,是史上第一次檢察官為死刑犯主動聲請再審的案例。經過16個年頭,阿澤在2017年終獲無罪判決,也在近日獲得刑事補償。
與談的李茂生教授首先談到面對司法改革的心態,以及司法體系本身固有的限制。整個系統的問題在於警察心裡多採有罪推定原則、檢察官胡亂起訴,加上法官容易相信檢警的調查,以致冤案的發生。而目前獲平反的冤案存在的共同點是共同被告或證人錯誤的證詞,以及相信所謂的科學證據是萬能的,但其實它仍是由人做解讀,可能會出現許多偏誤。過去判決的光譜偏向有罪推定那側,從蘇建和平反之後可以期待向光譜另外一端前進,但我們也可看出,三人的刑事補償的金額仍然偏少,可見司法改革的心態可能未臻健全。
「我在看守所待了5231天,一路上判決宣判都是死刑。」配合著投影片上斗大的數字,鄭性澤一句話就總結了他的冤獄人生。5231天,對任何沒有被拘束過的自由人來說,這個數字的生命是何等光景,實在很難想像。「十幾年一個小時可能講不完,但是我會盡量說。」鄭性澤的臉像清晨的湖光一樣平靜溫暖,誠懇的笑容裡帶著一點緊張,但一談起他受到的幫助,他便又充滿熱情,讓這股感謝的力量持續帶著他前行。
平反需要三氣:運氣、義氣、志氣
義務辯護羅秉成律師曾經告訴他,平反需要三氣:運氣、義氣、志氣,三氣相輔相成、缺一不可。鄭性澤深深地將這三種氣放入心裡,也成為他能夠樂觀且堅持下去的動力。
運氣。旁人或許看他運氣不好,被捲入殺警案而被冤枉入獄,被害人甚至是所謂「不好惹」的警察;「案發當時我被流彈打中,所以有送醫,後來的診斷成為平反的鐵證,讓我現在能夠回到這裡跟大家分享這一切,我覺得是運氣好。許玉秀大法官會在蔡墩銘教授追思研討會把我當成平反的案例,也是我運氣好,能夠得到大家的重視。」阿澤卻這麼說。
義氣。義氣是他的家人、朋友與貴人展現支持的方式。
鄭性澤展示了他作的一幅畫,是由一個僧侶引領數匹馬走在沙漠中,他說,那位僧侶就是冤獄平反協會,而那幾匹馬則象徵受冤的人們,由僧侶帶著他們走向後頭的曙光和向更先進的科技取經。
除了律師、平冤的大家之外,家人更總是給予他無條件的支持——所謂「冤案」兩個字,冤的真的並不是單一一個人,而是一整個家庭。「這段日子以來,我和我的家庭承受了很多,我也很謝謝他們。」「有了家人,我才能看見希望」阿澤說。
志氣。無比堅定的意志。如同阿澤所作的另一幅畫,他的雙手雙腳被綑綁著垂在懸崖,卻知道崖上有許多人在奮力將他拉上,對於這場關於自己的拉扯雖無能為力,但依舊相信活著就可能被救援成功。「一路上曾經有過傷害自己的念頭,卻不想藉由傷害自己因而傷害到家人,所以我堅持下去,沒有放棄。」
離開死牢之後
阿澤提及,邱顯智律師在每個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四,都會帶魚麗共同廚房提供的會客菜到看守所;95年後便開始吃素的阿澤,魚麗共同廚房便帶了累積200道的素食會客菜給他。獲得平反後的日子,阿澤在魚麗共同廚房工作、閒暇時也利用書法與剪紙創作。阿澤創作的明信片上多寫著激勵的字句和有趣的俗諺,在這些作品中我們看到了阿澤的樸實與樂觀,但也看見他如何努力在幽暗的牢房、在看似無能為力的等待之中,保住自我的努力。
回到家鄉後他與父母一起種植「進澤米」,是取自「盡責」的諧音,提到這些年身為長子的自己不但未能孝敬父母,甚至讓他們勞心勞力,阿澤的眉宇間出現了難得的無奈,只想用接下來的日子靠自己的力量,秉持著傳承世代農家的心,重新盡一份為人兒子的責任。我們看見了一個冤獄的發生不只讓無辜者的生命空轉了數以千計的日子,更是將全家人的生活也挖出一個大洞,因為司法體系的缺陷而形成的遺憾,實在難以用金錢或是一個抱歉就能彌補。
「成功是留給不放棄的人的獎品,5231天來,每一天我都沒有放棄。」鄭性澤將「堅持才能看見希望」這句話寫成書法、印在T恤上,強調不是因為有希望才堅持下去,而是懷抱信念、堅信自己的清白終會被看見,才能在渾沌而虛假的迷霧裡,捕捉且幽微的燈光,進而成為綻放的明亮。
最後,李茂生教授感慨地說道,這一包包「進澤米」被燉煮了十五年,經過多少人的悉心照顧、烹煮、翻攪才得晶瑩飽滿地呈現在眾人眼前。現在的司法體系雖然已往光譜的無罪推定那側前進,但最終會走向何處仍然未知。如同前面談到證據法則並不是絕對,重要的是看證據的人的心,整個司法體系的人都必須正視自己並不可能達到絕對的公正、拔除自己是「法律教之神」的這種思維,才可能使冤案終有一天能變少。
「那的確也是我的一輩子啊」
那天在阿澤攤位旁,有個民眾在看到阿澤的手作明信片後問他:「你的書法字真美,你什麼時候開始學寫書法的呀?看起來像是練了一輩子的字呢。」阿澤說:「從進監獄開始練的,那的確也是我的一輩子啊。」
人的一輩子徒留十五年的空白究竟是多大的悲哀。阿澤是捲入冤案漩渦裡有幸能被救出的極為少數,他能度過那漫長的一輩子,出來後開啟自己的新生,如同他所說的,是需要多少的運氣、義氣、志氣。我們常告訴誤入歧途的人:「回頭是岸。」但那些無端被捲入大海、受困漩渦的人們呢?我們的司法系統與社會準備好在岸邊拉上一個又一個的無辜身影了嗎?這條路仍舊長遠,只盼望司法系統能盡更多努力,終止像鄭性澤一樣的不幸,讓面向大海、面向自由成為一件理所當然,而非僅是擁有好運氣才能達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