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桌論壇】司法平反者的敘事行動
主持|劉姝言老師
引言|蔡春美助理教授
與談|彭仁郁副研究員、林思伶老師、王季庭社工師
記錄|郭家豪
協力紀錄|吳沛穎、石嘉程、張雅祺、林哲宇
編修|孟嘉美、焦郁婷
蔡春美助理教授:在故事所開啟的對話之中,說者與聽者能夠互為主體,彼此影響、產生連結,這就是敘說的力量
2022平冤年度論壇的最末場,邀請到輔大心理系的蔡春美助理教授,分享她以平反者敘說作為課程的經驗。
春美老師於2020年開始在輔大心理系開設「司法平反者心理探究」課程,透過邀請平反者到課堂上分享自己的故事經歷,期待能藉著敘事的力量,為他們曾受到的創傷找到出口。春美老師在本場演講開始時提到,最初是在2014年的同志遊行與廢死聯盟相遇結緣,當天 廢死聯盟 夥伴在現場倡議死刑冤案救援。正是在此因緣際會下,讓老師開始關注冤案議題,之後與平冤協會接觸,悄悄埋下日後展開療癒之旅的種子。
為什麼春美老師想在心理系開設針對司法平反者為主體、從敘事療癒角度出發的課程呢?老師首先提到她過去在接觸有關政治暴力創傷的議題及文章時,因自己對受到司法誤判者的關懷,認為被冤者在司法系統中也同樣遭受了國家造成的暴力創傷。失去的自由及被冤的情緒並無法用金錢撫平,她進一步思考:如何實質地為平反者的創傷帶來療癒?另外,春美老師在教學的過程中,也有感於學生的價值評斷多受到網路媒體影響,缺乏對事件進一步思考的能力。因此,老師抱著至少帶來一些改變的希望,並以自己的課堂為出發點。她表示,心理系的學生畢業後不一定從事諮商工作,但至少對於這些受創傷者的心理應要有更進一步的理解。透過自己的專長所學,老師從「敘說」角度出發,帶著學生認識冤案、認識平反者,一步步地從資料蒐集、案件分析開始探索,最後邀請平反者到課堂上分享生命經驗,促進彼此之間的對話,期待能得到更不一樣的收穫。
由於台灣學術研究對司法平反者所面臨的挑戰少有著墨,春美老師便蒐集整理國外文獻,歸納出司法平反者主要會遭受到三種層面的痛苦:第一是關押服刑,無論是監所惡劣環境所造成的健康問題,或是認罪與否在制度上對被冤者所產生的不利結果,皆造成生理及心理上的壓力。再來則是冤案直接帶來的創傷,除了外在家人、情感、學業、名譽上的各種損失,還有內在創傷所造成的恐慌、焦慮、憂鬱,而這些傷害隨著案件開啟再審,亦讓被冤者重複遭受痛苦。最後是即便在獲得無罪平反後,被冤者如何重新適應快速轉變的社會生活,又如何調適自己面對司法時的高度不信任感,且仍需面對難以抹去的汙名,皆是現有刑事補償制度所難以彌補的傷害。春美老師也提到,我國現亦無被冤者平反後的復歸制度,找工作、適應社會及回歸家庭生活等,這都是國家應該做的——這些影響,並不會因一紙無罪宣判而跟著消失。
而對於該如何撕去「有罪者的標籤」,老師認為司法系統應公開道歉、並應抓到真正的罪犯。另外,也可以請平反者多公開講述他們的故事,使社會大眾減少對他們的偏見,並建立平反者之間的聯繫交流管道;同時可結合媒體合作發聲,讓更多人認識平反者的故事。
至於要如何說故事?春美老師指出,敘說有說故事及聽故事兩個面向,以說故事而言說者在述說的過程中將故事重新編輯,如理線頭一般重整思緒,也可讓原本的痛苦不再那麼苦,同時聽者在所敘述的情境中亦會產生同理,因而在「說故事」所開啟的對話及互動中,說者與聽者互為主體,彼此影響、產生連結,這就是敘說的力量。為讓更多人看見敘說可能帶來的影響,春美老師在課程研究設計中,透過問卷前後測、學生心得分享以及課堂觀察,發現在聽完平反者的演講後,學生逐漸能從更多元的視角認識司法案件,並主動關心關於平反者的消息;同時,他們也從平反者身上看見了堅定的信念以及處於困境當中的復原力。細數課程中學生對於平反者的回饋,春美老師提到同學們透過平反者的故事回瞻了自己經歷的生活;而透過課程中的對話,也看見了學生們學習到面對困境的方法,也對社會議題保持積極的態度。春美老師最後以學生製作送給平反者的繪本、圖畫、甚至是創作歌曲等成果作為演講總結,透過敘事課程,老師更期許能持續以對話,帶來更多善的改變,成為平反者與學生、乃至於與社會大眾之間療癒的力量。
彭仁郁副研究員:威權統治時期之政治受害者與解嚴後之冤案受害者的呼應與對照
針對春美老師的報告分享,彭仁郁副研究員從自己針對政治受難創傷的研究經驗出發進行與談。彭仁郁副研究員以二二八事件的倖存者及其家屬的生命經驗作為對照,發現解嚴以後的冤案受害者、與威權統治時期的政治受害者,有相當多類似經驗。彭副研究員在一開始提到,她認為春美老師的行動研究很值得推廣到其他課程上,可以進一步了解工作方法上的操作細節;而從自己研究對象的角度來比較,她主要提出以下兩點回應:
首先是政治受難者同樣面對國家司法不法,也就是審判過程違反公平審判原則,例如採有罪推定模式進行追捕並判重刑,藉此展現執法效能,給予社會大眾回復安全的感覺。而在白色恐怖時期,甚至為捍衛威權統治者之正當性,而有「無風也起浪」之情形,都可能只因一本書、一首歌、甚至與朋友之間的一句話而喪失性命。
其次,彭仁郁副研究員提到「酷刑」的使用,當事人屈打成招下所產生的自白會成為判決唯一依據,而後再利用話術迫使當事人彼此互相誣告,最後更造成這些國家暴力受害者身心創傷,特別是信任關係之破壞,使其無法再相信社會、甚至無法相信家人。當事人於是失去基本安全感、造成社交退縮,更嚴重的則會有精神症狀。彭副研究員以其研究經驗為例,發現經歷過長期酷刑或曾在暗無天日之獨居房內久待過的當事人,有可能出現幻覺,而累積而來的不信任感會導致無法信任其所見所聞、甚至不相信自己的感受,而形成了全面、多重的關係斷裂。
彭仁郁副研究員接著提到,漫長艱辛的平反歷程亦是冤案受害者與政治受害者的共通處,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沒有加害人」。彭副研究員以政治受害者為例,指出雖然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撤銷某些當事人的罪刑,但對於政治受害者而言,事實上並沒有平反,這並非無罪判決,也無人為此負責或進行說明,且撤銷罪名的公函也僅供本人收悉。她指出,這般「大街罵人,小巷道歉」的做法,完全無視司法不法對當事人所造成的傷害、便宜了事,也是國家對待冤案受害者與政治受害者的類似之處——缺乏平反後的配套措施。
冤案被害者與政治受害者也受到許多社會迷思影響。彭副研究員提問:究竟如何協助國家暴力的受害者復歸?她認為我們應該要做的是「修復關係」——修復他們與自己、家庭、與社群和他人的關係,彭副研究員以政治受害者的處境,回應春美老師在研究中所提到的各種社會迷思,指出其中「司法不會誤判」的想法,代表一般民眾較缺乏正當法律程序的概念;而針對大眾對冤案抱著「無風不起浪」的懷疑,她提到有許多政治犯至今仍不被家人諒解、回家後也不被接納;最後有關「平反後即可恢復生活」的想法,她認為是因這些故事與一般人自己的生命不相關、會覺得過去就讓它過去、應該要往前看,而這則顯示了整體社會反思角度仍屬緩慢。
最後,彭副研究員肯認春美老師在課堂上所蒐集豐富的質性研究與操作方法,也提出了研究上的相關建議,並期待未來更為完整的發表。彭副研究員最後分享,在創傷療癒研究中,對於這些受害者,其所承受的痛苦是難以言喻、需在一定的條件下才能夠說出來的;又如曾經承受酷刑之被害者,在回憶及敘述承受酷刑的細節時相當痛苦,故而聆聽者應對此有所認知。此外,聆聽者要以什麼態度面對敘說者,以及聆聽者本身是否有充足準備,亦是重要的課題;尤其是聆聽後所產生的不安全感,如何對聆聽者進行後追、如何關照到聆聽者之狀態,也是進行研究時須注意與思考的面向。
王季庭社工師:我們要做的事,就是等待當事人,或者協助他們準備訴說,並永遠保持願意聆聽的心
於醫院服務的王季庭社工師,同時是台灣冤案平反協會的兼職社工師。季庭社工師首先介紹他在平冤的工作內容,包含與被冤者書信往來的關懷照顧、監所探訪、被冤者家庭訪視以及舉辦相關的陪伴活動和聚會。談起與被冤者工作的歷程,季庭社工師帶我們從關懷工作中看見陪伴及述說的重要性。
季庭社工師首先提到她參與平冤的緣起,2017年參加了平冤協會第一次籌辦的無辜者關懷小組志工培訓工作坊,聽到了一些被冤者的故事以及工作人員分享後,便決定留在平冤當志工。
2018年她加入了平冤倡議媒介之一——電子報的編輯團隊,以及蘇炳坤案的關懷志工團,在此季庭社工師回應了春美老師敘事行動研究的主題,她認為加入電子報編輯團讓她有很多機會在準備訪談與書寫的過程中認識被冤者,聽到他們親口講述生命故事以及分享家人們的心聲。2020年大學畢業後,季庭社工師回憶道當時為準備國考和工作面試,一度因無法持續參與平冤的活動而感到沮喪,然而後來因疫情影響加劇,平冤的電子報會議改為線上進行,於是可利用午休的時間參與線上開會,這也讓她重新燃起了待在平冤的動力。
季庭接著分享這段在平冤的日子對被冤者家庭的觀察。她觀察到了有一些人是屬於逢人便說、一說再說的類型,無論是遇到律師、法官或是小吃店老闆,都會不厭其煩地訴說自己的遭遇和冤屈。也有些人不是對外人說,而是反覆地向家人們提起,到家人都已經能倒背如流的地步,也了解對於一併承擔著這些痛苦的家人而言,同樣有許多不為人知的辛苦。有些人的態度則非常防備,就算是志工們很想了解他們的故事,他們也不見得能講出來,或許是還沒準備好,或是已經說了太多次,又或是不知如何表達內心的感受;還有一些人是因為剛開始不熟悉而有所保留,然而隨著長期以來建立起的關係,彼此的信任便慢慢累積,而有了內心的交流。更有些人總是講著自己很好、自己沒事,但仍能看到他們隱藏起來的傷痛,而這可能是因為過去在講述時得到負面的回應,使他們變得退縮、不想再講了。面對上述種種情形,季庭社工師總是從慢慢建立與被冤者之間的信任做起,她表示,與被冤者之間的關係需要累積,並不是每位被冤者或家屬都能侃侃而談自己的受傷經歷,而無論是什麼原因,自我揭露都不是絕對必要的,不說,其實也沒關係。
季庭社工師提到,她非常感謝被冤者對平冤的信任,也是基於這份信任,才可能將內心的傷口說出來,因此她認為創造安全、支持性的環境是工作者及志工們的責任。過去被冤者如有遇被媒體或不認識的人猛然揭開傷口的情形,勢必造成後續的創傷反應。但若是在有心理準備、有信任感的前提下,主動將自己的傷口翻開來看,在一次又一次的訴說當中,療癒就成為了可能。季庭社工師也觀察到,有些當事人因自己的遭遇而形成對司法系統、對社會的責任感,希望不要有下一個冤案發生,因此非常樂意接受訪談或演講邀請。
每年平冤都會舉辦的被冤者家庭支持工作坊,季庭社工師表示這是因為希望透過聚會創造一個有安全感的環境,有關懷志工陪伴被冤者和家人一起參與,讓他們在聚會中或盡情抒發、或傾聽他人的故事,成為彼此相互扶持的力量。在這個嚴苛、不友善的社會中,平冤及關懷志工,以及被冤者自己,擔任了給予善意支持、建立信任且願意傾聽被冤者心聲的角色。
最後,季庭社工師慎重地說,她永遠無法對被冤者的心情及人生困難感同身受,但是她能做的就是永遠保持願意聆聽的心,等待他們,並在需要時協助他們準備好。而在他們準備好道出自己的故事時,用心聆聽,這就是最重要的。
林思伶老師:當自己也成為某種「媒體」時,如何在課程上帶給學生平冤故事
本場接著由華江高中公民老師林思伶分享她如何將平冤志工的經驗帶進課堂,以及學生的回饋。
思伶老師提到她開始接觸到冤獄平反協會,是在2016年觀賞了紀錄片「進擊之路」並參與映後座談,聽到邱顯智律師等人在鄭性澤案件中的努力,讓原本非常不易平反的案件、有機會開庭重審;受到啟發,思伶老師便帶著幾位學生南下到臺中參與開庭。然而,她卻在過程中看見身邊的人因同情案件被害人而形成對被冤者不理解的情形,帶著如何解決此盲點的疑問,思伶老師決定投身平冤。
從2017年開始擔任平冤的志工,思伶老師最大的心得是「當知道的越多,會發現自己了解的太少」,大部分人都覺得志工是來工作的,但她認為自己是學到更多的一方。她也思考,做為高中公民教師要如何把這些經驗有效地帶入課堂?思伶老師說,基於學生的升學考量以及對知識的需求,他們會希望老師能有效地提出知識,讓學生回應考試;然而,面臨到的問題往往是學生對知識的一知半解。她進一步觀察到幾個特性:首先,學生在學習法律原則時缺乏了解實際上如何應用的機會;再者,高中生有著容易被召喚出的正義感的特質;另外,學生對老師授課內容及方式的「信任感」(信任老師是希望在課程中與學生溝通、而非對學生提出質疑)也會影響學生學習吸收的狀況,信任感高就能增加課程的可近性。考量上述面向,思伶老師便定調,自己於課堂上講述平冤案件時,不只是從法律知識的應用出發,而是希望透過分享一個人的真實處境及難關,來鬆動學生原本的價值觀。搭配108課綱的內涵,以提問方式引導學生思考法律原則設計的背後價值,思伶老師也藉此帶進不同的冤案案例於課程中分享。
思伶老師接著提到,除了讓學生學習法律原則,她在教學上更希望的是帶領學生了解案件的不同面向,因此也在媒體識讀的課程中帶入冤案事件。藉著擷取新聞上與冤案相關的聳動標題,讓學生感受媒體可能想傳達的目的,而方法上則包含將原本報導上的黑白案件照轉換為彩色照片,或許就能讓學生對當事人的生命想像產生轉變。思伶老師希望讓學生了解,無論是面對媒體報導或是法律案件,都需要培養個人的判斷能力,了解「法律可能出錯」,並能去思考「媒體的影響力」。透過真實故事的穿插教學,思伶老師特別強調「被冤者的真實處境」,讓學生從自己的角度來思考被冤者所面臨的狀況,並談論從「社會賦歸的困境」衍伸到「如何建立信任感」等問題,另思考該如何定義被冤者平反後的「自由」,也討論被冤者家屬的傷痕、掙扎、如何度過生活。當故事被說出,學生對案件的理解也漸漸複雜,這代表他們不再只是從媒體的角度看待案件,而會進一步思考還有哪些面向是沒有被看見的。
思伶老師形容,教學好似拼拼圖,過程中除了讓學生對知識有多一些理解外,還可以透過老師的敘事創造連結,讓學生知道這些案件並不是課本裡扁平的存在,而是立體的真實。不過,思伶老師也常反思,當她向學生傳講當事人的故事,自己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媒體」,因此必須時常地去思考內容的適當性,並期待可引導更多資源給學生。為此,思伶老師會邀請平冤協會到學校演講,再從不同的觀點來描述,如此作為另一塊認識故事面貌的拼圖,另有機會也會帶學生到法庭觀察,即便對法律流程不熟悉,不過就有學生曾分享印象最深刻的是,參與這些被冤者的開庭場合時,發現很多人遠道而來聲援彼此的案件,讓他們體悟其實法庭旁聽觀察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看到人的聚集支持,也讓案件顯得更為正式重要。另外,也有學生自主參加平冤的活動,例如學生也曾分享看完后豐大橋案的紀錄片後,對於影片的角色與敘事方式難以忘懷,所說的話讓思伶老師印象深刻:「看到紀錄片中人的眼淚,沒有辦法迴避這些事情真實存在」,後來甚至自己會主動追蹤案件進度。
作為高中老師,思伶老師最後在結論提到,學生升大學時會遇到科系選擇的難題,有些人聽完被冤者的案件和故事後,定下志向要讀法律系;有人卻是發現自己不想念法律系,而想轉往社工發展;也有理科的學生說道聽完平冤的演講感到鬆了一口氣,因為知道自己並不會因為不念法律就沒辦法救助冤案,就如平冤在課程分享時提到的「一個冤案的突破,是需要非常多不同的專業與力量一起前進的」。思伶老師說,面對新課綱的施行,是一個全新的可能,新的規劃與調整可以吸引學生思考,例如:彈性學習、探究實作與多元選修,如前面春美老師所設計社工、心理關懷相關課程,甚至是模擬法庭等,在未來可能會成為高中教材。對此思伶老師提到,必須更進一步思考發展這類課程時,教師與學生會有哪些資源需求;另外也包含思伶老師不斷反思的:作為一個可以影響學生的「媒體」,老師自己是否準備好了?所傳達的故事對學生又有什麼樣的意義呢?
如同思伶老師一開始說的,當知道愈多,會發現自己了解愈少。回到這次論壇分享,思伶老師認為能有這個場次的討論,是因為我們重視被冤者敘事的能量,而她認為這相當珍貴。不論是被冤者的能量、或是組織的能量,未來都會是更加重要的資源,不過在需求變多的可能之下,以後是否能更有標準地評估、回應學校與師生的邀請,是相關組織日後可以持續思考的面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