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題演講側記|被冤者生存指南】

記錄|黃則瑀
編輯|李建融

 

主題演講開始,美國知名的被冤者、律師傑弗瑞.德斯柯維奇(Jeffrey Deskovic),即對再次來到台灣,並和台灣冤獄平反協會再次合作,表達了欣喜與感謝。而這次他所帶來的演講,將聚焦於自己的切身經驗,分享被冤者在監獄裡和監獄外的生存指南。本場次由李宣毅律師主持,並邀請具有豐富監所教學及研究經驗的張廷碩醫師和郭怡慧(Michelle Kuo)教授及進行與談。最後,感謝李筱雯譯者擔任本場口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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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冤被迫體驗的監所日常

16歲逮補、17歲定罪、32歲釋放,德斯柯維奇在監所中整整待了16個年頭。因為不正確的DNA證據、不正自白、不盡責的法醫和辯護人,一連串的司法錯誤讓他背上了殺人和性侵的罪名,同時也開啟了他的監獄人生。

監獄的生活從早上六點半的鈴聲中開始,在獄中人員的巡視下,囚犯們依序進入大廳中用餐,等待的時間、不通風的空氣、偵測物品的金屬門,都讓人不適。八點到十一點,工作,結束後各人再度通過金屬門,回到自己的房間等待午餐,午餐後又回到工作。一天內的用餐時常並不固定,好的食物讓人欣喜,糟糕的食物則讓人度秒如年。下午工作結束,偶爾會有娛樂的時間,雖然表定有一小時,但扣除集合、排隊的時間,可能只剩半小時,儘管如此,這短短的時間依然珍貴,看電視、打電話、運動、洗澡都是被允許的。娛樂時間一過,囚犯們只能再度通過金屬門,回到房間或是吃晚餐。晚上若仍有娛樂時間,囚犯們也可以自由運用,去圖書館或者教堂,一直到晚上九點、十點再回房休息。然而,沒有娛樂時間的日子,便只能在沒有放鬆的情況下,回到房間睡去,繼續期待第二天的娛樂時間。

日復一日的監獄生活不僅相當折磨人,極度暴力的環境也對年僅十幾歲的德斯柯維奇帶來莫大的痛苦。鬥毆、幫派、武器充斥於整座監獄內,他也曾經被捲入暴力事件,過程中差點失去性命,且最終還被懲罰關禁閉。為了撐過這段沒有盡頭的痛苦,德斯柯維奇只能透過信仰、持續上訴案件,維持自己的活下去的希望。他坦承也曾經想要自殺,但更害怕不成功後反而身體癱瘓,讓監所生活雪上加霜。

▍與文字相處,與人保持距離

關於如何在監獄中生存下去,德斯柯維奇自始至終都以「謹慎小心」為基本原則。他表示,監獄內暴力事件頻傳,任何交流與互動都可能處處充滿危險,雖然有許多不同的興趣團體,但除非必要,否則德斯柯維奇都避免主動和人攀談,與人保持距離,如此一來才能避免攻擊與衝突。

德斯柯維奇接著說道,在入獄的前幾年,祖母和母親不時會來探監,但爾後祖母過世,母親也漸漸減少了來訪的次數。因此大部分的時間,他都是一個人孤單度過。為了填補這些空白,德斯柯維奇只能努力投入學習,避免自己失去對於人生的渴望。有空的時候,他會選擇去圖書館,學習並研究法律,也因此通過了學力測驗,取得副學士的學位。他表示,監獄裡的成人課程,是非常值得利用的學習機會。課程之外,德斯柯維奇也讀了許多非虛構的文字作品,這些文字不僅能讓他了解了監獄外的世界,也能暫時忘記身陷囹圄的痛苦。當然,加入監獄裡的互助、治療團體,對於身心也是有幫助的,但德斯柯維奇也強調,他拒絕參與需要「坦承犯罪」的團體計劃,因為持續否認犯行、捍衛自己的清白,是他重要的信念。

想要在監獄裡生存,德斯柯維奇將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他以自身經歷建議被冤者在獄中盡量不要在乎監獄的運作和配置,也不要輕易打探他人入獄的原因,任何需要討論的事項,都不需要參與。如此,才能避免牽涉暴力或爭吵。

▍家屬支持的力量

分享完在監經歷後,德斯柯維奇強調,監獄外的親友陪伴相當重要,因此他鼓勵家屬們能盡可能地去探訪,帶給監所內的被冤者精神上的支持。他回憶,母親曾多次錯過探訪的約定,讓原本期待相見的心情盪到谷底。這些探訪對於外人而言,或許稀鬆平常,但對於在監者而言卻是非常難得的,失約也因此讓人倍感受傷。探訪時,德斯柯維奇也建議家人們用心和被冤者交流,進行具有實質內容的談話,盡量避免敷衍行事。因為對於被冤者而言,探訪的親友是建立外界聯繫、交流的唯一管道,讓他感受外面的世界,也讓他參與錯過的時光。更重要的是,親友往往是案件進度追蹤、資訊搜集的主要提供者,若缺乏這些管道,對於被冤者的救援將更加困難,也容易失去信心和希望。若家屬不方便探訪,也可以寄書進獄中,尤其是和冤獄平反相關的書籍,這都能帶給被冤者莫大的動力。

德斯柯維奇也向不同領域的專家學者喊話,希望能了解冤案後盡力協助律師平反作業。其中,讓被冤者離開監獄是首要任務,特赦、大赦、假釋、保外就醫,都是可能的手段。若有可能,在關鍵時刻爭取媒體曝光,也能對平反有所助益。最後,德斯柯維奇也希望監獄中的假釋委員會,也應該適度考慮被冤者拒絕承認犯罪的情況。

▍出監復歸的挑戰

從有罪到平反,德斯柯維奇在獄中生活了足足16年後才終於出監,第一次和母親擁抱。和家人相聚固然高興,但回首整個被冤枉的過程,他也發現自己失去了很多寶貴的人生經驗──他高中沒有畢業、沒有找過工作、沒有結婚、沒有駕照,也失去了大半的家庭;同時,冤案對他造成的傷害,也總是如影隨形著他。例如出獄後,他深受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TSD)所苦,容易受到聲響驚嚇、容易因活動消耗自己的精神,看到執法人員時,也仍會懼怕。此外,出監後的生活充斥著各種決定和選擇,讓他一時之間難以適應與承受。對德斯柯維奇而言,他仍覺得時間彷彿停止在獄中的那段期間,而他仍然是那個入獄前的17歲少年,面對種種艱辛,他只能透過心理輔導,盡力維持自己的生活。然而,求職的過程也並非易事,德斯柯維奇提到,起初雖然有些演講、專欄寫作的邀約,但他終究沒有穩定的薪資來源和固定的住所,這也使他四處漂泊,直到申請進入大學後,才有宿舍得以落腳。而外在世界的變遷,也讓他難以適應,因為各種新的科技、文化、社交形式,都和他入獄前的生活大不相同。

為了努力趕上世界的進度,德斯柯維奇試著每天學習一個新的科技技巧。但科技終究是冰冷的,他提醒被冤者要適度的休息、並與人交流。就像出獄後,他努力重建與家人的關係、重建自己的社交圈,學習和他人交流與互動。但他也提醒有類似經歷的當事人,不要太快進入親密關係,否則在多年社交空白的情況下,反而容易因過度心急,產生許多感情問題。

▍從受害者到行動者

憶起剛獲釋時,德斯柯維奇覺得自己充斥著憤怒,他努力想要享受人生,卻只能更加意識到自己失去了這麼多。但最終他體認到,單純的憤怒是沒有用的,因此他找到了另一個出口,想辦法將情緒轉移到冤獄救援行動中。2012年,德斯柯維奇成立了自己的基金會,試圖幫助其他被冤者。他也申請並進修學位,在2019年成為律師,增加自己力所能及之事。

德斯柯維奇說,對自己而言,倡議其實也是療癒自己的方式,透過這些行動,他可以讓自己的磨難有正面的效益,讓自己的情緒和能量有所釋放,同時也能和其他專業人士,一起改革司法,救助那些遭剝奪自由、承受非人道待遇的被冤者,這些都是他認為非常有意義的工作。最後,德斯柯維奇認為自己是受他人幫助才得以平反,因此他也希望能夠用自己的經驗幫助他人,同時也期許平反者們不要忽視自己能提供的幫助,並一起投入冤案救援的工作。「只要有明確的目標、務實的計畫、保持彈性、不找藉口,持續努力,或許就能打開不可能的大門,獲得平反。」不管是在監獄內還是外,德斯柯維奇都曾多次感受到挫折,覺得無法再前進;但他發現這些困境,其實也是個能讓自己成長的突破口。「希望這些經驗,能成為被冤者、家屬、救援機構、專業人士們的助力。」德斯柯維奇如此說道。

▍自由的剝奪、時間的控制、等級的分配,在交互作用下,成了受罰的綜合體。

接續演講的是第一位與談人精神科醫師張廷碩,他結合了他所研究的監所照護、過往在監獄中任職醫師的經驗,向大眾分享監所內囚犯的照護與生活。張醫師強調,台灣監所遍佈、監禁者眾多,其中以關押煙毒犯居多,而他所關注之處,便是他們的在監生活。

台灣監所的一日行程,和美國相比,更多是以團體生活為主,而無自我時間。囚犯們無姓名,只有呼號,並以此進行高度控管的生活。而張醫師也觀察到,「等待」充斥在這些管控之中,無論是開封1還是看病,一切活動都在不斷的待命中進行。另一方面,「等級」在獄中也是相當重要的,它分配了囚犯人身行動的進行,也影響了各種活動的優先順序。

張廷碩醫師舉例,監所中的睡眠環境極差,且沒有時鐘,這造成了囚犯們難以得知自己的睡眠狀況、難以估算睡眠的時長,也不知何時天亮。此時,失眠成了精神上最大的折磨與懲罰。另一個例子,則是在監所中流產的困難。女性的身體被嚴密管控,若欲拒絕生下孩子,需要獲得伴侶的同意、需要金錢、需要不同的監所作業的審核,這些看似細節的運作,皆非絕對無法進行,卻又都和囚犯的等級密切相關,因而難以讓一般受刑人獲得、接觸相關資源。

張醫師表示,監所所帶來的的複雜影響,是在多重交互作用下所形成的,這些當然更加深了被冤者的痛苦經驗和狀態,而他們在之中對於自身「受冤」的確認和主張,也可能是唯一可以反抗污名、否認監禁狀態的方式。


1 「開封」是指收容人離開舍房到工廠準備開始作業


 

▍所謂的目標,已非傳統刑事犯罪的「預防犯罪、復原」等目的,而是和平、平等、轉化。

最後,現為政治大學創新國際學院訪問副教授,持續關注美國監所議題的作家郭怡慧(Michelle Kuo),則分享了自己過往在美國監所教學、協助的經驗,希望提出在監教育、學習、互動的重要性。

郭作家首先指出,「非法律專業者如何理解冤案、協助被冤者」是相當關鍵的。例如前面德斯柯維奇的演講中所分享的內容,顯示了親友所建立的監獄內外連結所能給予被冤者的希望是重要的,而聚集眾人的關係,提供在監當事人度過每一天的力量,也是她在平冤所看到、發現的。

郭作家強調,將受刑人/被冤者視為平等的夥伴,重視他們所有的經驗,並連結經驗與知識,創造團結和希望,是這個演講的重點。她表示,監獄存在的目的,已非傳統刑事犯罪的「預防犯罪、復原」,而是「和平、平等、轉化」。因此,在這個前提下所進行的團體教育、治療,也絕不是建立在「強迫受刑人坦承自己犯罪」的基礎上。以郭作家曾經舉辦的一個監所教育者分享會議為例,當她邀請大家分享自己的經驗,其中有人說道,「讓不一樣的世界相遇」是該分享者最滿足的一件事,這讓她相當印象深刻。

接著,郭作家也談及她過往在美國進行在監教育的經驗。22歲時,郭作家曾前往美國南部的一所中學教書,並在那裡遇到了有潛力、只是缺乏機會的孩子。身為老師,她發現最重要的是讓學生們自行選擇、閱讀,並保有學習的能動性。然而,她離職去學習法律時,一名學生因刑事案件而入獄,兩人因緣際會重新聯繫,郭作家決定固定到監獄裡,陪他拾起書本學習,後來郭作家將這段寶貴的經驗寫成《陪你讀下去》在多個國家出版。這些經驗,讓郭作家意識到比起督促學習,她反而更像是圖書館員,和囚犯分享書籍,並鼓勵他們表達想法。

幾年後,她再度成為監獄大學計畫的志工,這個計畫協助了許多受刑人能在獄中學習、取得學位,並在出獄後能獲得更好的工作與機會。這都代表了大學對他們而言並非「獎盃、獎牌」,而是接觸、連結外界生活的重要管道。但遺憾的是,目前美國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監獄有這項計畫。在來到台灣後,郭作家也展開了類似的計畫。她曾帶領學生一起進入監所內,和受刑人一同學習。她強調,這些學生作為學習的「同伴」而非「老師」,能讓受刑人和他們能進行夠深的交流和互動。她也鼓勵受刑人們主動提出自己的興趣,以進行不同的課程。

最後,郭作家分享了另一個她所參與的「女子監獄募書計畫」,透過募書、將書帶進監所,讓監所內的母親有機會能讀書給孩子,促進親子之間的互動。這也體現了郭作家的監所教育理念:平等和轉化。她指出,監獄的污名十分沈重,讓受刑人和被冤者往往難以承受,若非法律、醫學專業者也能夠一同投入,再加上大眾的理解與關心,將有機會產生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