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書推薦】《不完美的正義:司法審判中的苦難與救贖》-羅秉成律師專文推薦

 

推薦序

《不完美的正義:司法審判中的苦難與救贖》
Just Mercy: A Story of Justice and Redemption

-天地不仁,人間有愛-

專文推薦/羅秉成(台灣冤獄平反協會理事長)

 

在美國,大多數的州直到二○○八年才立法允許服刑中的孕婦,可以在生產時卸下手銬腳鐐;有超過三千名兒少,因非殺人罪的犯行而遭判處終身監禁不得假釋,二○一○年五月十七日聯邦最高法院方宣告違憲;每十五個人中就有一人坐牢,政府花在監獄的支出每年高達八百億美元,然時至今日有將近一半的州別(二十三個)尚未有賠償冤獄受刑人的制度。本書作者布萊恩‧史蒂文森律師筆下的司法一點也不美,在日趨嚴烈的重刑文化影響下,竟造成美國社會上帶罪的新種性制度,而這種現代賤民大多數又窮又黑,史蒂文森嘆道:「貧窮的對立面並不是富有,貧窮的反義詞是正義」。

一九四四年六月十六日,一名才十四歲、家境窮苦的黑人男孩喬治‧史汀尼(George Stinney)被送上「黃色媽媽」(執行死刑用的電椅)時,手上拿著一本《聖經》,身高不到一百六十公分、體重約莫才四十公斤的小喬治不得不坐在書上,否則他瘦小的身軀無法對應到電極……多年後,一名家世顯赫的白人男性在臨終前承認自己才是那起殺害兩名小女孩的凶手。近來,開始有人為小喬治案的平反而奔走……

「這般黑暗處也有光亮。」

作者史蒂文森在過去三十年間在暗處覓光,哈佛法學院畢業後,他便回到美國南方去當那些窮人、被監禁的人和死刑犯的律師代表。這本書以講述救援一名無辜死刑犯華特‧麥可米利安的平反過程為主線,再跳章穿插他投身幫助弱勢婦女、兒少的多個真實故事。從某個角度來看,他正是那在暗處兀自閃發的光。史蒂文森的祖母是黑奴之女,老喜歡緊緊地擁抱他到幾乎無法呼吸的地步,然後問:「布萊恩,你有感覺到我在抱你嗎?」這種不斷想「保持親密」的態度深深影響著史蒂文森(他在TED上的著名演說有非常鮮活的描述)。他是光,但不是神,並非每件救援都能成功。在本書第四章〈古舊十字架〉中,死刑犯赫柏‧理查森最終還是被送上電椅,他說,在行刑前「我給了赫柏最後一次擁抱,我抱得很久,一邊想著他說過的話」,當然史蒂文森早已知悉他的當事人執行死刑的時間,在行刑的前一週,赫柏提出一個奇特的請求,希望史蒂文森替他爭取走上電椅時能播放〈古舊十字架〉這首讚美詩,史蒂文森為他完成遺願,也在場「見證死刑」。我猜想,史蒂文森在〈古舊十字架〉樂音揚起的那一刻,應該隱約看到小喬治孤獨的坐在電椅上,沒有家人,沒有律師,沒有半個認識的人;或許也同時聽見老祖母的伴吟:「布萊恩,如果你保持著距離,就無法理解到最重要的東西,你要靠近一點」。正因史蒂文森能「靠近」死刑多一點,才得以體會到「死刑的抽象概念是一回事,但按部就班地執行每項細節,以殺掉一個已不具任何威脅性的人,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華特在史蒂文森和他的義務律師團隊的奔走下最後終能平反成功,華特離開監獄大門走向車子時,張開手臂緩緩地上下拍動,像是準備好起飛一般,在失去六年自由之後的此刻,他看著史蒂文森說:「我覺得我好像一隻鳥,我覺得我好像一隻鳥」(自由的感覺真好)。史蒂文森在反覆的救援挫敗間,日漸培養出成熟的體認,「理解到在成就正義的過程中,保有希望是多麼重要的事」。但如何能夠?又如何堅持?卷首引述「愛是動機,而正義是工具」這句話似乎暗示了什麼。又或許真切的回答是在祖母緊緊的擁抱裡。

如果無辜的人被判有罪,沒有人是自由人。

史蒂文森的愛與不忍有關,「眼睜睜地看著其他人遭受不公平的對待時,每一個人都脫不了責任」,這恰恰應照了馬丁‧路德所說的「任何地方的不公正,都會威脅到其他地方的公正」。史蒂文森歷經三十年與不義案件的近身搏鬥,才漸漸相信我們用來衡量正義的真正標準,以及真正能夠衡量社會品格的方式,「在於我們如何對待那些貧窮、不受喜愛、遭到起訴、被定罪和被判處死刑的人」,而檢測一個社會品格的尺標正是同理心。「同理心的喪失,足以摧毀一個社會、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尊嚴;恐懼、憤怒讓我們變得好鬥、殘暴、不公和不義。」我們拿什麼對抗社會品格的日趨淪喪?眼見「推定有罪、貧窮、種族偏見,和其他數不清的社會性、結構性、政治性的因素交互作用後,創造了一個錯誤百出的系統,迫使數千名無辜的人至今承受著牢獄之災」,還能坐漠不視,袖手旁觀嗎?史蒂文森無力催動,只能低眉勸謂:「若失去仁慈之心,我們終將因此備受折磨」。

在本書的後記,史蒂文森提到:「在一個溫暖的耶穌受難日早晨,我與一名因冤獄在阿拉巴馬州死牢裡關了近三十年的男子一同走出位於伯明罕的監所。安東尼‧雷‧辛頓三十年來,都被單獨監禁在五乘七呎的囚籠裡」,這名無辜者是美國第一百五十名因錯誤定罪遭判死刑,最後證明清白而獲釋的人。約莫在讀完本書後記之際,鄭性澤再審成功獲釋,二○一六年五月三日這一天的下午,我站在台中看守所鐵門外,要求所方人員讓我進去陪我的當事人鄭性澤一起走出監所,被委婉拒絕。七天後的五月十日,鄭捷被法務部長羅瑩雪火速執行槍決,當然循例不通知他的家人,他的律師也不可以知道。

作家張娟芬在鄭性澤獲釋時有感而發:「司法人員必須深深把這件事刻進靈魂裡:人民,在你面前,會變得多麼卑微。秋霜化去是連一點聲響也無的,人民在司法面前就是這樣」,原來我們不只無光無影,還無聲無息。

在雙「鄭」之間,我們遺失的何止是「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