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談會】穿山越嶺:2023無辜聯盟年會鳳凰城之行

文|柯昀青、丁韋翔、王平靜、林執安、邱雯琪

 

2023年4月,林進龍、謝志宏、張振忠、陳火盛、林金貴、鄭性澤以及林進龍兒子林家宇,和秘書處一同越過大海,以台灣平反者身分參與無辜聯盟年會(Innocence Network Conference)。而每一年的無辜年會最令參與者動容的,莫過於現場被冤者之間的「冤冤相挺」。儘管人們的案情、經歷、年歲、種族、性別、國家、語言各異,但「冤枉與平反」,卻成為彼此的共通語言。

5月20日,從亞利桑那州鳳凰城(Phoenix, Arizona)燠熱乾燥的沙漠氣候中回到台灣後,七人也再次聚首,向台灣分享這一趟難得的旅程。以下收錄七人在美國的所見、所聞、所思:

謝志宏:我們從台灣來到美國,不是帶著悲傷與痛苦,而是帶著成長與改變的能量前來

捲入死刑冤案的謝志宏,在台南看守所關押將近十八年,才終於在2018年3月開啟再審,並在2020年5月無罪平反。受到疫情影響,原本能在2020年成行的年會之旅,終於在今年登場。

謝志宏表示,相較於前幾個月他赴歐洲參與世界反死刑大會的經歷,他認為無辜年會不只是分享,而更多學習,讓他覺得非常受用。舉例來說,透過平冤社工師王季庭的協助翻譯,阿宏參與了一場討論如何與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TSD)共存的課程,而內容非常符合他的需求。阿宏說,之所以特別想要了解PTSD,是因為即使自己已經出獄、回歸社會五年,他依然能夠感受到傷害的存在。他坦承,即使是現在,自己依然很常在睡夢中回到監所,那夢境太過真實,幾乎讓他難以掌握何謂夢境、何謂現實:「有時候醒來時會搞不清楚,我在現實生活中嗎?我現在在哪裡?」透過課程中心理師對於「創傷反應」的介紹,阿宏意識到自己需要正視這些情緒與反應,因為只有嘗試去理解、接受,並且轉化這些反應,才可能與其和平共處。

王社工師也補充道,儘管有語言隔閡,但阿宏非常積極地參與所有互動,在課堂上甚至主動向全場的講師、與會者分享自己的經驗。講師邀請現場所有人運用兩段話自我介紹,第一段先說自己是誰,第二句說一件關於自己的事情。其他與會的人泰半都是簡略介紹自己是平反者,自己喜歡做的事情(例如看書、運動),或者自己的家鄉來自何方,此時阿宏起身說道:「我是謝志宏,我喜歡冤案帶給我的成長和轉變。」在翻譯之後,全場與會者立刻爆出掌聲,坐在阿宏後方的幾位平反者,也馬上送阿宏一個大大的擁抱,謝謝他的分享與勇敢。

阿宏後來也提到,除了語言的力量,他發現人與人之間的身體接觸,特別是擁抱,往往能夠最為直接、深刻地傳遞平反者彼此的感受與情誼。他在返台後也曾經寫下一段文字,提及擁抱可能展現的重要力量:「我們自己身上司法創傷,但我們也一直都在努力學習,學習如何將痛苦傷痕轉成愛,來幫助更多需要幫助的人,學習如何讓自己的語言變得更有能力,好讓看見我們的大家,也能成為那些願意幫助別人的人。寫信給別人鼓勵與支持,本身就帶有一種能力,可以把念想轉化成文字。擁抱也是種能力,眼神也是種能力。在這次的交流活動裏、我們都一直透過擁抱來讓各國的平反者感受到溫暖,並祝福彼此安好。」

林進龍:「自由」雖然清晰可見,但「人」的救援卻還在路上

於2018年開啟再審,2019年無罪平反的林進龍,也因為疫情受阻,而終於在三年後順利來到美國年會會場。

進龍大哥分享,在年會現場時,他主要待在平冤攤位附近觀察、互動。期間,有一位平反者走過來向他比劃手勢,不諳英語的進龍大哥詢問平冤秘書處說:「他們在說什麼?」原來,是林進龍當時所穿的平冤T恤引起對方的好奇。他想知道,為什麼衣服上頭印製的「自由人」三個字是什麼意思?以及為何前面兩個字特別清楚,最後那個字卻相當模糊、斑駁?進龍大哥向他解釋道,平反者是已經重獲自由的人,「自由」、清白的部分是再明確不過的,但那個模糊的「人」字,一方面代表還有許多被冤者仍在救援路上,也代表傷害不會輕易消失,自由人的身心靈都要真正成為「自由人」,還需要努力、加油才行。在聽完這個解釋後,對方點點頭,向進龍大哥走近,並且緊緊地擁抱他。進龍大哥說:「他是想要說『我們都是一家人』啦!

進龍大哥坦承,過往他曾經在新聞看到美國冤案的刑期動輒數十年,但他一直覺得很難以置信,沒想到這次來到鳳凰城,他才知道原來美國確實有這麼多的被冤者的關押時間動輒就是三十年、四十年——今年年會的最高關押紀錄,甚至是長達五十三年。親眼看到這些人的現身,進龍大哥感到非常感慨,他說:「這個世界上真的有許多可憐的人,未來如果平冤每年都會去美國參加無辜年會,或許也可以邀請台灣的法官和檢察官一起去參加,感受看看受冤者的痛苦」。他接著說,雖然刑度重得誇張,但他在年會上也聽聞美國有不少檢察官、法官出手相助、協助平反的案例,或許也可以讓台灣的司法人員作為參考。

林家宇:美國的平反者組織樂於分享情緒負擔,就像回到了一個溫暖的家庭

林進龍的兒子林家宇,這一次也以平反者家屬的身分,參與了不少年會的課程。相較於過往多半將焦點放在當事人或救援律師身上,無辜聯盟也非常重視平反者的「陪伴者」(support person),場次不僅特別安排了不少陪伴者「專屬」的課程,在討論到創傷反應、復歸挑戰時,也不忘陪伴者所會遭遇到的獨特困擾,這些焦點上的不同,大大開拓了他的視野。

對此,家宇提到,過往他面對父親捲入冤案的經歷,往往會覺得自己不是最主要的受害者,不是主角,也因而習於默默承受所有因為冤案而接踵而來的心理壓力。他觀察到,美國平反者組織非常熱情洋溢,或許跟文化差異有關,但每一個工作人員、平反者、家屬,對於自己的各種情緒都能夠很自然、直接地表達出來;讓他驚訝的是,即使彼此可能素不相識,但只要簡單交談幾句,年會現場碰到的每一個人卻總是很願意主動上前、接近,甚至給予非常深刻、有力量的擁抱。這些互動全都讓家宇覺得,來到美國「就像回到了一個溫暖的大家庭一樣」,帶給他很多正面的鼓舞力量。

平冤執行長羅士翔也補充道,他注意到在年會會場時,許多人相互招呼或道別時,總是會說「歡迎回家」(Welcome home)——短短一句話,似乎就道盡了平反者與家屬們心中長年最盼望、最渴望,現在也最為珍惜的一個感受。

最後,家宇特別提到,他在年會上結識了平反者律師 Jeffrey Deskovic——年輕時不幸捲入冤案的Deskovic,在平反之後,下定決心要成為律師,用行動參與冤案救援,後來也順利考取執照,現在已經擁有自己的事務所。家宇說,Jeffrey的故事讓他深受感動,也讓他感受到每一個人其實都擁有很大的力量,渴望幫助正在受苦的被冤者。回到台灣,作為平反者的家屬,家宇在看到其他家屬所受到的煎熬時,其實很能共感,「因為那些路我們自己也都走過」,他很期待未來還能有機會到年會再跟家屬多學習、多交流,也期待自己未來能夠成為鼓勵其他受冤家屬的人,為還在等待救援的被冤者與家屬增加信心。

張振忠:治癒的道路需要依靠自己

2022年無罪平反的張振忠,出獄後的首次出國,就是跟著平冤秘書處來到美國參與無辜年會。

在分享中,張振忠特別提及了他在平反後一直非常關心的PTSD課程。在PTSD課程上,他終於了解到,PTSD與創傷反應,其實是一種類似潛意識的本能反應,受過傷的人,不管是在生理上、心理上,全都會有所影響。課程提到要跟身邊的重要他人一起努力、一起克服,也讓他很受用。他出獄後回到家中,和情感緊密的妻子與孩子同住,家人感情深厚,但他依然偶爾會感受到自己過往被冤、被關的受傷經驗,似乎依然還在。他很高興這次到美國,就能適時地碰到對自己當下困擾最實用的主題。

儘管妻子留在台灣照護孩子,但在美國的每一天,張振忠都會跟家人聯絡,分享心情。其中,最讓他驚訝的,就是他發現美國的平反者眾、刑度嚴峻,相較之下,「我感覺自己實在很渺小」,他反思自己過往時常覺得自己受冤,就是天底下最委屈的事情,但來到美國才發現,還有許多人遭受更可怕的磨練,但整個人卻依然充滿力量,不禁讓他好奇:究竟美國的平反者與家屬是如何這麼長時間堅持,而不放棄抗爭的?

最後,他也提到自己在會場外廣場時,曾遇到一位主動和他攀談的黑人女孩,她不僅分享了被冤枉三年的心路歷程,也大方地分享她平衡自己情緒、與他人的互動的幾個小技巧。張振忠說,來到美國所碰到、感受到的人,全都帶著很正面、很強大的力量,即便面對傷痛,也依然非常堅強,這讓他感覺到:「治癒的道路仍是需要依靠自己,只有自己克服、接受,才能與其共存」。

鄭性澤:來參加年會,也希望讓國外的大家認識來自台灣的我們

2023年已經是鄭性澤第三度無辜年會,而每一年他所參與、投注心力的面向都很不同。他提到,之所以這兩年(2019、2023),他都希望能夠在年會會場設置攤位,是因為除了能讓台灣看見、學習國外的經驗之外,他也很希望能夠讓國際上的大家「來認識台灣的冤獄平反協會」

根據過往與會經驗,阿澤知道年會現場有非常多同時進行的場次,人來人往,互動雖然頻繁,但卻相當短暫。2018年,在會場遇到美國第一位DNA平反者Kirk Bloodsworth的戒指攤位時,他靈機一動,覺得台灣也應該可以來擺攤,這樣就能創造交流的據點,即使人來人往,所有經過的人依然能夠有機會知道:這裡是「台灣平反者」的攤位。如果有人想要了解台灣的情況,他們就會主動來攤位前詢問、接觸。不過,語言不通,攤位上要擺什麼才行?阿澤觀察到,許多平反者的攤位都是擺放他們自己的創作或藝術品,也有不少攤位販售組織的衣服。他想著:不如就在現場寫春聯、成語、祝福語吧!他在獄中練得一手好字,中文字又很能在英文世界中一支獨秀。結果顯示,阿澤確實很有生意頭腦——現場揮毫的方式不僅很引人注目,墨寶也成為串起平反者之間溝通橋樑的重要象徵,也讓阿澤交上了許多朋友。

阿澤說到,由於自己已經不是第一次參與,即使睽違數年,但來到會場還是能夠碰到不少「老朋友」——可能2019年曾經送過春聯,2018年曾經參與平反者餐會。這些來自紐約、加拿大、日本的國際「老朋友」,即使平時沒有聯繫,偶爾彼此在社群上點個讚,但相見時卻依然共感滿滿。阿澤說,只有親身經歷冤屈的人,才能真正理解這種心情,也因此即使國家、語言、文化不同,但每每踏入會場,都能夠自然地感受到每一位與會者的共鳴和同理心,對於身心都很有療癒感。這種感受也讓他更加堅信,往後的年會,他也會繼續參加,和大家共襄盛舉。

林金貴:無辜者在一起,才能不孤獨

赴美參與無辜年會,是林金貴自2017年再審開啟後就一直提心心念念想要參與的重要活動。再審波折轉眼六年,2023年,阿貴這才終於正式踏上美國的土地。在年會結束隔日,台灣的平冤志工傳訊關心,好奇阿貴在等候多年後終於親身參與美國年會,有何感想?隔著時差、文化、語言與水土上的種種不服,阿貴僅簡短回覆:「還順利,只是看到有孤獨的人。」

原來,在年會會場中熙來攘往之際,阿貴偶然注意到有位被冤者家屬,似乎是隻身帶著孩子前來與會。語言隔閡,令他不確定對方為何人、家屬捲入何案、遭遇何事,但根據阿貴的觀察:「她看起來很孤獨」。

孤獨的人,當然令阿貴在意,因為那或許是他在監十年以來,最熟悉的感受。自從有罪確定後,他就曾下定決心:「後來變成這樣,我就感覺,要靠自己了。自己的案件要自己救。」在此那之後,阿貴用力寫信,努力訴說,獨力自救,用他有些執拗但獨特的方式向外求助,找到平冤,並且為自己的案件推開監所柵門,走到自由的天空之下。就在他好不容易飛越太平洋上空,來到鳳凰城會場時,最引起他注意的,還是正在努力為案件奮鬥的孤獨的人。回到台灣後,林金貴依然念念不忘這位孤獨的人,反覆地叨念了好幾次,想著如果自己有辦法和她用英文說說話,或許可能幫上她一點什麼忙。對於可能身陷同樣困境的人,阿貴似乎很難停止在意。

所幸,在喊冤路各自努力的孤獨者,仍然可能透過交流與相遇,感受到支持的力量。阿貴分享,在會場用餐時,有人主動來找他聊天,透過翻譯,他才知道對方和自己有相似的遭遇,都因為遭到錯誤指認,而被認定犯下殺人最、判處無期徒刑。「竟然會有這麼巧的事情?」阿貴驚訝地說。

陳火盛:毋庸翻譯、毋庸語言,也可能創造連結

與林進龍同案,但遲至2022年才終於無罪平反的陳火盛,彷彿注定一般,也和同樣自由、清白的林進龍一起跨海來到美國。

陳火盛年輕時長年跑船,儘管如此,美國倒是第一次來。一路上,火盛大哥對於美國的景致、人事物景,全都興致高昂——看到人高馬大的平反者也興奮,看到嘻哈裝扮的平反者也興奮,看到沙拉西餐牛排,也興奮。

在年會期間,他偶爾跟著秘書處參與活動,偶爾在攤位附近閒逛,旁人看著覺得好奇,就會上前攀談。神奇的是,雖然彼此充滿語言隔閡,總是真誠、笑容滿滿的火盛大哥,卻不知怎的也能跟對方溝通。王社工師就分享,某次火盛大哥笑嘻嘻地回到攤位前,手上卻握著一罐汽水。原來是有位平反者送他的禮物。眾人問,誰送的?「不知道」。他跟你說什麼?「不知道」。那對方為什麼要送你飲料?「他跟我說一堆,我都聽不懂,但後來他說『Taiwan?』我就說『嘿啊』。然後他就送我一罐涼的。」火盛大哥的真誠與友善,是陪他順遂走過受冤八年監獄生活的基底,沒有想到的是,他的一片真誠善意,跨越太平洋竟然依然管用。

座談會尾聲,王社工師提到,火盛大哥回台後,就又跳上船出海去了,但他在年會時的積極參與與熱情互動,卻能夠在無形中感染現場的每一個人,或許那位在會場中無法跟他溝通的平反者,也是因為受他感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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