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平冤影展影人專訪】《我的紀念日》
訪談|韋昱安、鄭小春、盧貞言、謝佳恩
撰稿|盧貞言、謝佳恩
編輯|韋昱安
攝影|石嘉程
在推出了記錄狹山事件的《SAYAMA みえない手錠をはずすまで》、袴田事件的《袴田巖 夢の間の世の中》與五位被冤者友情物語的《獄友》後,相信平冤讀者對金聖雄導演並不陌生。2019年平冤的「如果:What If」影展中,我們也播映了《獄友》這部紀錄片,並有幸與金聖雄導演訪談,請導演分享對這部片的想法,以及自己作為冤案紀錄片導演的故事。
在冤案三部曲後,金導演推出了第四部紀錄片《我的紀念日》,這部影片記錄了布川事件的櫻井昌司的故事,在歷經29年冤獄與44年冤罪後,櫻井先生於2011年獲判無罪,並於2021年贏得國家賠償訴訟,原以為終於可以無掛無礙地生活,櫻井先生卻被診斷出癌症末期,不過櫻井先生並未怨天尤人,展現出如昔的正向積極,在剩餘的時間裡,依然在日本各地為被冤者的平反與支持努力著。金導演透過鏡頭記錄了櫻井先生的生活與理念,並藉由櫻井先生所著的詩、詞、曲,描繪出櫻井先生或喜或悲的每一個紀念日。
事實上,《我的紀念日》已於2022年的「平冤十週年特展」中,第一次在台灣放映,當時也特別邀請到金聖雄導演跨洋線上參與映後座談,在與謝煜偉教授交流下,在場觀影人多有收穫。因此,平冤協會更進一步,於2023年的平冤影展「從未NEVER」中,放映《我的紀念日》這部片,希望讓更多人認識櫻井先生,也以此紀念於2023年8月23日逝世的櫻井先生。這次,我們也幸運地邀請到金聖雄導演參與該部片的映後座談,並額外專訪導演以及太太松井女士對於《我的紀念日》以及櫻井先生的想法。
Q:2019年我們辦過了第一次影展,後來因為疫情的關係,今年才終於能又實體見面了!疫情這幾年,在推出《我的紀念日》這部片外,導演目前還有著手於什麼影片的製作嗎?或是導演的工作有因為疫情受影響嗎?
金導演:
第一次來台參加影展是2019年,那時許多人來看了《獄友》這部作品,很感謝大家的熱情支持。而這次播映的是《我的紀念日》這部片,在這部作品之前,我拍攝了三部以冤罪為主題的電影。第一部是1960年的狹山事件、第二部是袴田巖事件,現在日本終於要開啟再審,袴田巖先生當了48年的死刑犯,出獄後又過了九年,明年將是第十年,希望最終能獲得無罪判決,而這部電影就是在談論袴田巖先生隔了48年後,被釋放的故事。第三部就是大家看過的《獄友》,而第四部則是這次放映的《我的紀念日》。
雖然我被稱為專攻冤罪電影的導演,但我最新的作品是在談論我的祖先,也就是在日本生長的韓國人的故事。跟台灣一樣,朝鮮也曾被日本殖民了35年,從1910年代開始被統治著,那個時期是我母親的世代,我的父母在亂世中,為了生活而從韓國移居到日本,他們的下一代,也就是我們──在日韓國人。在日本神奈川縣川崎市住著一群與我母親同世代的韓國婆婆們,而我即將在日本上映的新電影《阿里郎狂想曲》就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描繪出婆婆們的人生──他們為何要渡海赴日呢?在日本的生活如何呢?解放後,幾乎所有在日韓國人都回到朝鮮半島了,但還是有許多不得不留下的韓國人在日本生活著,這些人在日本被剝奪權利、受到歧視,婆婆們非常辛苦地生活著,而這部片就是在描述這樣的人生。
至於疫情的影響,日本很多電影院暫時關閉,所以去看電影的人少了很多,就連現在也稍有減少。我自己的話,正好是拍攝《阿里郎狂想曲》的時期,婆婆們聚集在一起的時候必須戴上口罩,所以完全不知道她們是什麼表情(笑)。
Q:接下來我們將正式進入紀錄片相關的訪談,想問金導演,您想透過《我的紀念日》,向觀眾傳達什麼想法呢?
金導演:
《我的紀念日》的主角—櫻井先生,在獄中待了29年、平反耗時了44年,但他卻說:「被逮補真是太好了,因為有那29年的獄中生活,才有現在的自己。」我們聽到時,一般都會覺得錯愕吧?
我認為這個經歷對他來說,是充滿複雜情緒的,想像上應該很難向一般人表達,但他傳達出的想法總是「雖然因為冤罪失去很多,但也因此獲得許多」,他不認為自己被冤枉很不幸,而是抱持著「就算被冤枉,也有著幸福的人生」的想法。雖然我們可能會覺得他很不幸,但事實上並不能如此武斷地下定論,還有就是,人類果然是非常堅強的啊。以上這些就是我想透過櫻井先生所傳達出的訊息。
Q:櫻井先生在鏡頭前看起來都非常正向積極,但影片中有一幕提到其實他也是有些被冤後遺症,不總是正向積極,想知道櫻井先生是否有在導演面前表露過比較消極的一面?或是導演覺得櫻井先生有沒有比較不希望他人看到的一面呢?
金導演:
就如同櫻井先生一直所述的:「要正向、要快樂」,儘管我們與櫻井先生相識已久,卻幾乎沒看過他消極的一面呢。但當然並非如此,畢竟在獄中待了29年,一定是很艱難、苦悶的,並不是如櫻井先生所說:「沒有啊,很快樂呢!」正是因為很痛苦,所以才不會把那份痛苦表現出來,因為就算講述自己的經驗,周遭的人應該也很難理解,不如展現自己樂觀積極的一面,反而能夠引起大家對冤罪的興趣吧,我想他應該是如此認為。只靠想像的我們,果然無法理解他真正的痛苦。
事實上,櫻井先生也有冤罪後遺症。有一陣子,他無法戴上手錶,因為有手部被束縛著的感覺;進到狹窄的房間、電影院,或是穿上較緊身的衣服,都會感到恐慌。就算有這些情況,櫻井先生也不太會提及,而是想透過開朗快樂的一面,讓更多人知道冤罪。
Q:就像前面提到的,櫻井先生在開朗正向之餘,其實也因為冤獄承受許多痛苦。影片中,櫻井先生的妻子也曾提到:「先生會大聲咆哮,會想跳出窗外,看起來身心都支離破碎了」,想請問導演在陪伴櫻井一家的這十幾年中,看到櫻井的太太是怎麼樣陪伴、支持著櫻井先生呢?或是她在這個家裡是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呢?
金導演:
就我所知,櫻井先生和太太櫻井惠子女士是一見鍾情的,而且惠子女士是更積極的一方。要說緣由的話,他們初次見面是櫻井先生假釋一年左右時,這是他時隔29年來到外面,正全心享受著外面的生活,工作也好、去哪也好,他做任何事都非常享受,生氣勃勃的樣子。相反地,那時的惠子女士雖然身在自由世界,過著普通的生活,卻時常感到消沉。在看到那樣有活力的櫻井先生時,惠子女士馬上就被他吸引了。
在那之前,惠子女士對冤罪一無所知,所以並不是因為知道櫻井先生有冤罪,從而覺得可憐、想要支持他,只是單純被櫻井先生充滿生機的能量打動,進而戀愛、結婚。所以說,並不是只有一方支持著另一方,惠子女士也被櫻井先生拯救了;另一方面,惠子女士也是唯一能夠讓櫻井先生表現出消極情緒的人,比起說惠子女士支持著櫻井先生,應該說他們兩人是互相支持的關係,這一點讓我印象很深刻。
順帶一提,那時櫻井先生剛出獄,還被大家當作是殺人犯,所以兩人結婚是受到周遭反對的,即便如此,他們還是決定結婚,真的很浪漫呢!
Q:導演先前拍過《獄友》五人的影片,也拍攝了其中三位:袴田先生、石川先生、櫻井先生獨立的影片。想請問跟拍他們的過程中,有感受到櫻井先生與其他被冤者有什麼相同或不同的地方嗎?
金導演:
就相同處來說,大家都是在同個體系下被判冤罪的,在他們「被冤枉」的過程中可以觀察到某些相似之處。比如在日本,有不良經驗的人容易受到差別待遇,另外也有地域歧視的問題,這算是日本獨有的身分制度吧!部分地域的居民容易受到差別待遇,只要是那個地域出生的人,就會因為這個原因,被認為是嫌疑犯。舉例來說,像石川先生就是有偷竊和打架前科,袴田先生則是因為以前當過拳擊手,大家覺得拳擊手容易起衝突,而有了偏見,櫻井先生與杉山先生則是因為在老家有不良行為。
這些人會被當作目標,在沒有自白、也沒有證據的情況下,由檢方和警方編造故事、製造冤罪。大家的自白都是透過被長期關在封閉房間所取得的,袴田先生當時甚至連廁所都不能去,被要求在偵訊室使用便器。而因為檢方和警方只握有這種長時間偵訊所得的自白,為了符合這些自白,可能還有捏造證據的情況,如同袴田先生的案件。
而不同處的話,就是大家個性上非常迥異,大家因為冤罪而受的傷不同,處理的方式也因人而異。但就如剛剛所說,因為有在獄中辛苦生活的經驗,他們不必開口就能互相理解,是屬於他們之間獨特的聯繫。而在這十幾年中,有被宣判無罪的人,也有快被判無罪的人,也有再審都還沒開始的人,這些人同樣是冤罪的夥伴們,但有各自不同的處境,有些已有結果,有些仍在進行中。
還有一個不同處是櫻井先生在拍攝時說過的,櫻井先生常說:「無期徒刑和死刑是完全不同的。」在日本,每天早上都會告知是否執行死刑,可能會有某天早上起床後,在中午被告知「你今天會被執刑」的情況,所以死刑犯每天都生活在隔天可能會被執刑的恐懼當中,而《獄友》中的五人,只有袴田先生是死刑犯,其他人則是無期徒刑。
Q:在紀錄片中,我們可以看到櫻井先生總是很熱情地去探訪、關心其他被冤者,我們很好奇導演在跟拍這些人的過程中,有沒有不太喜歡與他人互動的被冤者呢?
金導演:
在我遇過的被冤者中,比較沒有這樣的人呢,不過,在我開始取材前,被冤者間的聯繫其實很少見,都是在各自的判決、案件中奮鬥。但正是這部電影的主角櫻井先生,將大家聚集在一起,逐漸建立被冤者的網絡,進而協助平反冤罪,他也成立了「冤罪者受害協會」,讓被冤當事人有平台可以出來發言,這個組織現在也在持續活動,並且有越來越多各種冤罪的受害者加入。
Q:接下來我們想請問松井女士,作為導演的親屬,想請問您陪伴著先生一路以來的拍攝,對於先生的工作有什麼看法嗎?
松井女士:
我先自我介紹,我是松井和惠(音譯),和聖雄是國際婚姻,他是韓國籍,而我是日本人。我是一名自由接案的文書工作者,平常會幫忙製作一些有關他的電影手冊、宣傳單等紙媒工作。聖雄因為這份工作,每天24小時都會接觸到冤罪,因為拍電影的關係,這是不可避免的。像是在製作櫻井先生的電影時,他就會持續思考櫻井先生的事情,而不論是拍什麼電影,即使回到家中、過著日常生活,他的身心也都會投入在工作中。
在日本,不知道冤罪的人實在是太多了,我們想努力地讓大家關注這件事。我在認識聖雄之前,儘管有從新聞得知過冤罪的事情,卻不知道我們的司法制度實際上是這麼過分,我想聖雄也是如此認為。
Q:您們在認識櫻井先生與其他被冤者後,對自己在面對生活有什麼改變或影響嗎?
松井女士:
作為被拍攝對象的櫻井先生、石川先生、袴田先生以及他的姊姊秀子女士,大家都非常正向積極,都是很堅強勇敢的人。我也受到了他們的影響,或許有變得比以前更開朗樂觀,遇到困難也不會過度思考,覺得這些都只是小事情,因為我們遇到的事情,與他們遇到的事情相比下,真的很渺小。雖然我可能還無法做到「相信一切沒問題」的程度,但會希望變得像他們那樣正向思考,對我來說,他們就像模範一樣。
金導演:
我也一樣呢。他們明明什麼都沒做,卻被當成殺人犯,這五個朋友在獄中加起來的時間,有155年之久,他們明明被關在監獄、剝奪自由,但看著他們表現出積極樂觀的態度,在生活上正直認真的模樣,就覺得自己果然不努力不行呢。看著日本社會而感到絕望,或是看著世界上的戰爭而感到無力,我們很常如此吧,但是看著他們,就覺得不能放棄,要找到自己能做的事,我在這個層面上受到了他們的鼓舞。
在紀錄片中,櫻井先生曾寫下一句話:「不幸運不代表不幸福」,大家果然會對這句話感觸很深呢。一般來說,被冤枉而在獄中待了29年,一定會覺得很不幸吧,可是看到櫻井先生的人生態度後,就會覺得他是個很特別的人。一般人明明更加自由、更有錢,也能吃自己想吃的食物,但看著他,我開始思考:「幸福到底是什麼呢?」
警方也好、法官也好、檢方也好,我們會覺得他們是正確的吧?大家都覺得這就是正義,但其實他們也會捏造證據、造成冤罪,做出錯誤判決的法官也不會向被冤者道歉,正義到底是什麼?看著櫻井先生,我原有的常識被顛覆了,他讓我重新審視自己的價值觀。
Q:今年8月底發生一件令人難過的事情,就是櫻井先生辭世了。這部片為櫻井先生留下了紀錄,讓往後的人們都能記得櫻井先生以及他做過的事情。想請問導演,您覺得這部片對櫻井先生來說的意義會是什麼呢?或是他生前是否與您談過自己的想法呢?
金導演:
櫻井先生第一次觀看這部片的時候,在記者會的第一句話是:「我不懂這部電影哪裡有趣?」他覺得這些只是自己平時說的話,被拍成電影有什麼好看的,我想大概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害羞吧(笑)。但在那之後到了各地、看了許多次後,他也改口說:「這搞不好是一部好電影喔!」
我想拍攝的就是櫻井先生真正的、日常的話語,像現在這樣,能夠將他的話傳達給大家,我覺得十分有意義。希望在自己能力所及內,能像這樣讓櫻井先生的精神在電影中永存,透過電影,將他的話語傳達給下一代。在拍攝時,我從櫻井先生以及其他被攝者們中,得到了許多收穫,為了將這些收穫好好地與下一代串連,我的方法果然還是透過電影拍攝。我認為這世上還有許多尚未解決的事情,未來我也想繼續追蹤這些與我相遇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