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平冤影展影人專訪】《歷劫餘生》

訪談|王翊軒、李怡瑩、邱沛珊、葉芷瑜
撰稿|王翊軒、李怡瑩
編輯|王季庭
攝影|石嘉程

紀錄片《歷劫餘生》出品於2016年,拍攝四位經歷駭人的無期徒刑和死刑冤案的平反者桑妮.雅各(Sunny Jacobs)、彼得.普林格爾(Peter Pringle)、帕迪.希爾(Paddy Hill)和羅伯特.布朗(Robert Brown),重獲自由、平反之後的生活,以及各自的傷痕、轉變、熱情和互相支持的復原之路。本次影展很榮幸邀請導演馬克.麥克勞夫林(Mark Mc Loughlin)親自來台交流,被攝者桑妮也線上參與映後座談。馬克導演除了積極參與影展其他場次,認識更多台灣、海外的冤案故事,也接受平冤團隊專訪,和我們分享影像作品背後的故事。

Q:就我們所知,導演過往的紀錄片作品主要是拍攝被忽視或遺忘的故事,以此為主軸,橫跨不同題材。想詢問導演,是什麼原因讓導演想拍這些故事呢?有沒有印象深刻的經驗?

馬克導演:

拍攝紀錄片是我第四份工作,我曾經參與音樂產業、新聞業以及藝術領域,而過往經歷,都結合在拍攝紀錄片這份工作上。我從很年輕的時候就開始關注人權議題,例如加入以保護巴西雨林為核心宗旨的組織Survival International。我受到一位知名紀錄片導演約翰.皮爾傑(John Pilger)的啟發,想要為那些無法發聲的人發聲,而這些人通常都是貧困的人、處在社會邊緣的人。

我曾經在不同的國家工作,其中一個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拍攝緊鄰美國邊境的墨西哥城市華雷斯城(Ciudad Juarez)的屠殺年輕女性事件。那是令人難以想像的、噁心的暴力。例如,我曾經和一家人相處,家中的十八歲女兒被警察局長綁架,十九天後,她被性侵害並殺害。她的胸部和手臂都被支解,而從她被埋葬的方式來判斷,她似乎是被活活埋死。類似的故事不斷發生,然而,卻沒有任何一個案件遭到調查。

我們曾經試圖對墨西哥政府提起訴訟,最終失敗。然而,我們將這些故事拍成紀錄片,並在歐洲議會播放。最後傳回了墨西哥,並引起大量媒體報導。

Q:想請問導演,當時是如何選擇冤案題材的?為什麼會想拍攝無罪「之後」的故事呢?

馬克導演:

我年輕時,曾學習過諮商、心理學和精神分析,對於受刑人出獄後的心理很感興趣。美國有一部非常有名的電影《製造殺人犯》(Making a Murderer),而在那之後,美國出現大量探討獄中情形的電影。然而,少有作品談論到出獄後的情形。

認識桑妮和彼得以後,我又了解更多出獄後的生活。許多人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入獄,他們還沒有擁有過銀行戶頭,甚至還沒自己付過帳單、煮過東西。有很多我們常人看似再平凡不過的經驗,對他們來說卻不是如此理所當然。

又例如顏色,我們總是很習慣顏色,但因為在監獄裡都是灰色的環境,他們對於顏色其實並不熟悉。

我曾經和一個被關押了三十七年的人相處,他在十九歲的時候就入獄,他對世界的認知就停留在當年的學校生活。當他出獄後,他所面臨的世界,是跟他的認知完全不同的世界。某天,他要去超市買食物,但當他走進超市的時候,他既震驚又無助⸺因為太多顏色了,而在長達三十七年的監獄生活裡,都只有一個顏色。

另一個例子,人行道的高低階差,對出獄的人來說也是困難的,因為在監獄裡,每一個東西都是平整的。又例如,門,因為在監獄裡,門總是被他人關上、鎖上。所以,很多出獄的人,他們回到日常生活中,還是會讓門一直維持打開的狀態。

 

馬克.麥克勞夫林(Mark Mc Loughlin)導演

Q:紀錄片中的四個人,有很不同的態度和情緒。想請問導演拍攝前就知道會有這樣不同的樣貌嗎?為何會選擇他們做為本片主角?

馬克導演:

在拍攝紀錄片前,我透過不同管道認識大約三十多個不同國家的平反者。在決定要拍攝誰之前,為了能夠了解更多,我和許多人聯繫、交談,以知道他們的腦袋裡發生了什麼事。拍攝期間,我挖掘四位被攝者更多的面向,我嘗試完全進入到他們的思緒裡,去發現、理解他們的創傷和經驗。

拍攝過程中我意識到,桑妮和彼得之所以可以好好度過這一切,是因為他們有彼此。他們的關係很有力量,令人驚艷,但另外兩位帕迪和羅伯特就沒那麼幸運。帕迪現在固然有一段很好的關係,但當時並沒有,所以他尋求心理師( forensic psychologists)的幫助許多年;羅伯特則嘗試各種方法來幫助自己,但效果有限,他幾乎每晚還是都會做惡夢。我在紀錄片中想呈現的是平反者怎麼描述自己復原的過程,像彼得在紀錄片中描述自己經歷了三、四天的地獄,那期間他只能把自己關在一個房間裡尖叫和哭泣,感覺像是所有的創傷反應都跑出來。事實上他是一個非常堅強的人,所以他經歷了三天,然後就結束了。但對其他人而言,他們並不是如此,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其實對於彼得講得那麼容易是有點埋怨的。這些都是很不一樣的情緒,而其他情感面的事情也都是在拍攝過程中慢慢顯現出來。

選擇桑妮和彼得的原因是因為他們是殺害警察被判死刑的案件中,唯一獲平反、無罪釋放的伴侶。製作紀錄片時我也意識到,有好的性格的角色在裡面,觀眾比較可以接受和喜歡這部作品,某方面來說他們有「完美」的故事。至於帕迪,他的案子是來自歷史上知名的平反案件「伯明罕六人組(Birmingham Six)」,是相當有名的案件。我想他在這麼多年來受到許多媒體的關注,如果可以看看這些經驗會如何影響他,是一件有趣的事。而加入羅伯特作為被攝者之一,則是因為他的案件沒有受到任何的關注,沒有任何人重視他,而且相比其他人,他在監獄中待了更久,這是為什麼我把他放進這部片。所以說選擇這些人擔任紀錄片的主角,其實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原因。

Q:導演在和被攝者建立關係的過程中,有沒有發生令人印象深刻的事情呢?

馬克導演:

我會和被攝者建立關係再進行拍攝,這會讓他們在鏡頭裡看起來是自在的,而這需要時間。我想談談羅伯特,他在監獄裡曾經被不當地對待,因此他自從出獄後,就不再和任何人友好。第一次和他見面的時候,我對他說:「羅伯特,我完全尊重你的所有經歷,但是,如果我們要一起完成這部作品,我需要你向我敞開心房,否則從鏡頭裡看到的,會是你和我相處得很不自在的樣子。」一開始,羅伯特總是和我保持距離,我嘗試一點一點地靠近他,最後我們變成形同兄弟般的朋友,我甚至是唯一一個踏進過他的房子裡的人。

羅伯特從來不使用他的臥室,臥室已經上鎖六年。有次他說:「進來吧,我給你看我的臥室。」然後,他就費勁地嘗試要打開臥室的門,最後甚至是用踹的方式才能把門給踢開。他就像還生活在監獄裡一樣,總是躺在小小的客廳裡的沙發上睡覺,但是他無法睡超過兩小時。剩餘的時間裡,他就在客廳裡來回走動,就像他在待了二十五年的牢房裡會做的⋯⋯他沒辦法讓自己抽離出那樣的監獄生活模式。

我曾經試圖帶他去見桑妮和彼得,不過桑妮和彼得創立的陽光中心基金會(The Sunny Center Foundation),條件是不可以用藥,這讓羅伯特沒辦法待在那裡。我理解對於成癮者來說,藥癮不是可以立刻戒斷的事,因此兩邊都有難處。我也曾經試圖讓他去看英國很有權威的心理師,他原本有在考慮,卻在最後一刻拒絕了。我還曾經嘗試過好多方法,試圖讓他可以和人有更多社會接觸。但我從來不阻止他用藥。因為我希望用長期的方式,透過關係和社會連結的建立,來幫助他真正擺脫藥物。

我們曾經辦了巡迴演講,這是自他出獄後,第一次離開他生活的城市,他也很喜歡那場巡迴演講。事實上,有好幾個人來和他聊天,他們其實蠻喜歡他的。我知道他其實蠻希望能好好跟一個人在一起,但是他沒辦法,他覺得他沒有能力去愛任何人,或是被接受。

 

Q:我們看到桑妮和彼得他們對這些悲劇性的經歷,抱持相對積極的態度,但Fallout這個字似乎意味著不好的結果,我們很好奇為什麼會將這部電影命名為《Fallout》呢?

馬克導演:

《歷劫餘生》(Fallout)可以有很多層含義,但在這個脈絡下,他的意義是精神上的餘波(mental fallout),也就是他們全部都經歷過的。所以,這部片的片名所指的是這些他們所經歷的心理創傷,這是我取這個片名的原因,同時也是為了可以立刻和其他風格的電影區分開來。像是我先前提到的《製造殺人犯》,多半討論監獄裡的事情,但《歷劫餘生》就會比較著重在出監後的生活。

「fallout」這個字在很多時候,它可以指核輻射性微塵(nuclear fallout),像是核輻射(nuclear radiation),在某種程度上這是我的連結,它有點像精神上的輻射、負面的輻射效果。但確實,它也有很多意義,英文裡有一個字叫包袱(baggage),就是說當你擺脫一段不良的關係時,我們在英文裡會說你背負著上一段關係的很多包袱,所以《歷劫餘生》(Fallout)也意味著你對於曾經發生在你身上的事,背負著許多沉重的包袱。

Q:我們知道這部紀錄片曾經在聯合國放映,可否談談作品在不同場合放映的經驗?而你和四位拍攝者是冤案救援的倡議者,您認為電影放映對於倡議行動有什麼影響?

馬克導演:

這部作品很明顯地為這個議題帶來更多關注。那一次聯合國放映的經驗,有兩個重點,一個是反死刑,另一個是去重新檢視世界各地的上訴制度(appeal system),促使人們去看不同國家的上訴制度,而在大多數情況下它們都不是很公平。

我們在那之後,受邀到英國議會放映這部作品,我雖然住在愛爾蘭,但因為認識很多英國的平反者,我知道上訴制度是不公平的,我也一直在英國進行倡議。英國有所謂的刑事案件審查委員會(Criminal Cases Review Commission,下稱CCRC),過往其中所有委員都是由司法部門任命的,這是非常帶有偏見的。許多人想徹底地改變CCRC,因此我們在英國開始一個倡議運動,我們在議會播放電影,電影放映後,他們在議會裡成立了第一個跨黨派的委員會來審查上訴制度。由於這部電影,整個CCRC受到了全面審查,目前對於CCRC的審視仍然沒有完成,但他們已經有所改變了,委員任命過程變成比較像是一個獨立的程序,從長遠來看,這是一件好事。所以對我來說,電影最大的成功不在於觀眾,不是多少人看了這部電影,而是他所帶來的微小的改變,他可能會為英國帶來更好的上訴制度,對我來說這就是成功。

Q:最後一個問題是,我們知道導演好像持續在拍攝桑妮的長篇或延伸故事?那麼您願意與我們分享這個拍攝計劃嗎?

馬克導演:

當然。這部電影會是一個劇情片(feature film),也就是說它更長了,它仍然是一部紀錄片,也有人稱之為記錄長片(documentary feature film),所以它有兩個故事:一個故事是桑妮和彼得的人生故事,另一個是目前兩個陽光中心(Sunny Center)的工作,一個在愛爾蘭,一個在美國。因此,我將與一些住在佛羅里達州的平反者合作。佛羅里達州有四間房子,有點類似出監後的中途之家,作為一個平反者,你可以住在那裡⋯⋯可能沒有期限吧。我知道其中就有一個人,他已經住在那裡將近四年了,直到最近才離開,他們不太會把人趕走。住在那裡不需要支付租金,這是一個完全依靠民間募款的組織,之前他們開始覺得很難再繼續堅持下去,因為他們當時快沒錢了,我認為蠻有趣的。我忘記我講到哪了⋯⋯哦!抱歉,電影。

對,所以這個電影會是有關桑妮和彼得的生活,從最一開始到最後。不過,因為彼得今年過世,作品可能又會有一些轉折。因為在彼得過世後幾天,有三個人突然向媒體控訴他是有罪的,他們聲稱手上握有證據,但直到彼得死後才拿出來,也是很奇怪⋯⋯不過警方沒有重啟調查,因為彼得死後就很難再證明什麼事。

控訴的人之中,其中一人是同案被告,也就是實際被定罪的人之一,他現在無家可歸,而且有毒癮。我聽到那場採訪,他像是喝醉了,我想他應該被操縱了,但我不曉得;第二個人是該地區已退休的警察局長,他已經寫關於這個案件快要半本書,這位警察局長聲稱他發現了一條帶有血跡的手帕,和彼得的血型相符,但當時他們沒有DNA檢體,所以他們只能知道血型,這其實不是一個很好的證據;第三個人是一個我很尊敬的記者,他是很仔細的人,而且表示他手上有一些證據。他是我唯一想認真聽取意見的對象,而且我認為他提到的某些事情還蠻有趣的,所以在電影的最後,我會去採訪他,讓他說出自己的觀點,最後讓觀眾決定自己對於彼得的想法。

桑妮在彼得過世後三天就參與了一個廣播節目,這對她來說不容易。這個節目第一次在一個主題上花超過十五分鐘,整整花了一個半小時在討論彼得。桑妮在這個節目上有點生氣,因為主持人向她提問:「你們都結婚了,一定有討論過你們的罪行或你們被指控的事。」她說:「沒有,我們從來沒討論過。」他說:「但你們都結婚二十六年了,你們一定曾在婚姻中的某個時刻問過對方發生了什麼事。」但她說從來沒有。這對很多人來說顯得有點奇怪,不過了解桑妮的話,就會知道她是一個很非黑即白的人,很多事她不喜歡去談論,所以我可以理解有些事她不想知道,她會直接說「我不想講這個」,然後話題就到此結束,因此我好像可以理解她為什麼那麼生氣。

不管怎樣,桑妮很生氣,最後甚至威脅說要掛掉那通訪談電話。有趣的是他們也找了指控彼得有罪的警察和記者上節目,很多人在聽了節目之後打給我,問我覺得他是無辜的還是有罪的,我說,你決定吧!對於這整件事,我確實有點疑惑,我在想他們是不是因為害怕法律後果,才要故意等到彼得過世才說出這些事。我只是想說,我認識彼得十年,我把他當成朋友看待,而且他是一個非常無私的人,很願意幫助很多人。曾經有人跟我說:「哦那很好啊,但搞不好他是因為內疚感,他認為自己需要做這些好事。」我的答案是我不知道,而我也永遠不會知道。桑妮在廣播中提出了一個非常好的觀點,她說:「你可以在媒體上讓這個故事歹戲拖棚,但永遠無法證明任何事情,因為彼得已經死了。但每一次當你提起這個故事,都是在提醒被射殺的警察的家人這件事情的存在。」我認為這很有道理,這好像有點複雜⋯⋯但不論如何,我想這提供電影一個有趣的結尾。